｜茶苯海明｜
再见（二）
当李飞看见顾顺头顶的数字变成个位数的时候，他崩溃了，开始在顾顺看不见的地方拿拳头捶墙直到皮开肉绽模糊一片，哭的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李飞不敢说也不能说，顾顺从不信这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话，他只会说，李飞，好好等我回来，别闹。
李飞见过很多次他人头上的数字慢慢清零，有些是受不了高压高危的工作环境转了内勤的同事，更多的是那些义无反顾用血肉筑成禁毒长城的烈士。他开始害怕顾顺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顾顺每一次做的饭他都吃的很慢，他害怕是最后一顿。
“……什么时候走？”
白天去抓个了犯人不慎扭着了腰，李飞疼得缩在软软的被子里，看着顾顺在沉默的夜色里反常地点了支烟——这次他倒是记得拉窗帘了。红色的光点一明一灭，顾顺每一口都吸的很用力，李飞知道对于狙击手而言烟酒是大忌，从被子里钻出来伸手接过那根烟掐灭，顾顺头上的数字闪着微光。
“明天早上。”
顾顺哑着嗓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自己会如此心神不宁，缓缓吐出最后一口进了肺的烟气儿。最初还是个新兵蛋子的时候他或许会紧张，如今早已心如止水的他却莫名的一阵心悸，倒在床上朝着李飞的耳侧喟叹一般说道。
“明天你去军港……送送我吧。”
顾顺最后一次为李飞受伤的手背仔仔细细地消了毒上了药，从陆大夫那儿学来的手艺还是没得挑。按规矩军港不是李飞说进就能进的，他的那辆牧马人停的远远的，亦步亦趋地跟着顾顺。顾顺也很奇怪李飞今天怎么这么粘人，腾出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揉了揉小警察的脑袋。
“行了，你该回去了。”
哨兵的岗亭越来越近，两人站定在黄色网状线之外，李飞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什么告别的话，低下头小小声说了一句，我还想吃你做的饭。顾顺搂住他的小警官的肩膀，有温温的液体滴在狙击手的脖子上。
“注…注意安全。”
“你也是，注意安全。”
“……顾顺，我爱你。”
两人很早之前就决定“咱俩这种高危职业就不霍霍人家小姑娘了，彼此霍霍就得了”，顾顺以为是生离，李飞却清晰的知道，是死别。狙击手腹诽一句这孩子今天受什么刺激了，依旧耐下性子温和地捏捏李飞那张泫然欲泣的脸。
“我知道。”
其实真正的送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在一个和平时一样的清晨，有的人留在昨天了。
“杨队长你……你说什么？”
“顾顺……我们没能带回他的尸体。对不起。”
海军招待所，这儿李飞来过几回。自从顾顺走后他就魂不守舍地请了假，他知道顾顺不会回来了，没想到现实比那更要惨烈。杨锐知道顾顺的狙击阵地条件不好，又遇上精明匪徒不慎暴露，谁都没想到最后一发迫击炮的落点，就是狙击组的位置。现在李懂还在ICU躺着，据说是顾顺舍命把他推开，现在勉强靠着机器维持生命。全须全尾的几个人赶到狙击点，建筑的断壁残垣下哪儿还有顾顺的影子？沾满血的砖块下面只有血肉模糊的一团，说那是顾顺，没人敢信。杨锐本想解释是海葬时撒了一部分骨灰，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把事情和盘托出。李飞瞬间被巨大的悲伤攫住说不出话来，鲜艳国旗盖着的木盒子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尸骨无存，只有这么点骨灰，你那大高个子白长了。顾顺，你这么多年就混了这么个名堂。
杨锐留下的包裹里是顾顺应有的国防服役章、领花和肩章，还有一枚追认的个人一等功功勋章。
“回家给你包饺子。”
顾顺的遗书也是不耐烦的潦草字迹，他从不觉得自己会回不来，和其他人厚厚的信纸相比他的倒是简洁，毕竟家里的什么存折了银行卡了李飞都清楚，他哪儿有什么好交代的。队长催了又催，他从稿纸上撕下一张挥笔写了七个字就塞进了信封。蛟龙突击队顾顺寄，东山公安局李飞收。
从杨锐那儿回来已经暮色四合，李飞仔仔细细安置好顾顺，打开冰箱看见一层一层的冻好的饺子——顾顺不让他老吃泡面，临走之前包了几百个饺子冻在冰箱里怕他饿着，鲜甜的白菜馅儿，李飞最爱吃，顾顺最爱做。打煤气，开火，下饺子，白白胖胖的饺子第二次浮在水面上的时候李飞把它们捞起来盛在瓷碟子里，照例是两幅碗筷，他先给那个空空的碗里夹了两个，低头咬破一个饺子，滚烫的汁水涌出来烫痛了他的舌尖，蒸汽熏的他眼睛发红，一边掉泪一边努力地把那个饺子嚼碎却咽不下去，他索性丢了筷子不顾烫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直到一个也塞不进去，最终捂着嘴哭的像个孩子。
他的爱人再也没回来。
从此李飞再也没有吃过饺子，包括局里的团年饭也是早早离席，回家一个人窝在公寓里看春晚舞台上演员生气勃勃的年轻面孔，倒计时结束后看着那个小木盒子，顾顺，又一年啦。
每当有人问起，为什么李飞年纪轻轻不恋爱的时候，他都以麻烦为理由搪塞过去。又有人开始问他，这么多年到底喜欢过谁没有，他也轻描淡写地不肯定也不否定。无数的同事朋友领导亲戚告诉他或许是还没碰到过真正喜欢的人，李飞却没法开口告诉他们，其实他曾经碰到过，碰得太早，以至于还没来得及共度余生，两人就已经天人永隔。
早上李飞出门上班时会很温柔的告诉冰箱乖乖冰好汽水等他回来喝，笑着问风扇摇着头是不是不舍得他走，安置好一切打开门的瞬间，对着一张照片说，顾顺，你注意安全，我早点回来。
